东坡二十四岁得长子苏迈(伯达),三十五岁生苏迨(仲豫),三十七岁生苏过(叔党),在诗文中都未留下相应的记载。只有熙宁六年()所作的《赠天竺辩才师》诗中,有“我有长头儿,角颊峙犀玉。四岁不知行,抱负烦背腹。师来为摩顶,起走趁奔鹿”的一段,使我们知道苏迨出生时患有佝偻病,到四岁还不会走路,亏得辩才法师的“特异功能”(苏辙《龙井辩才法师塔碑》曾证以多例),才妙手回春。“长头”不是说脸面狭长,而是指身材高大,用今天的话该说“长脚”才是。
元丰六年(),东坡已行届五十,侍妾朝云为他生下了第四个儿子苏遁,小名幹儿。在满月的洗儿会上,东坡做了一首小诗,即《洗儿戏作》。
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称作“戏作”,显然是游戏笔墨,但这样的文字,不事雕凿,没有拘戒,却最容易反映出作者真实的心理。孟元老《东京梦华录》记洗儿的情形:“亲宾盛集,浴儿毕,落胎发,遍谢座客,致宴享焉。”试想在这样热闹的仪式中,亲朋好友于庆贺时,必定馈赠无数吉利的口彩,如“长命百岁”、“致官公卿”之类;父亲是如此的富于才华,则麟儿虎子,绳武跨灶,也自然是亲宾们由衷的祝福。但孩子的生父,却是从“乌台诗案”九死一生的境遇中脱身不久的,才高受累,忠直见谤,真正是“我被聪明误一生”了。“惟愿孩儿愚且鲁”,看似悖理,却是此时的真情;“无灾无难到公卿”,倒是实实在在的戏言。且不说“无灾无难”不可实现,“愚且鲁”,而“到公卿”,其实正骂倒了当时的官场,而这样的致身之道是诗人所一向不齿的。东坡不忍拂众人的美意,心中也实在充满了对娇儿的爱怜,现实的感慨却使他不敢相信正常的祝愿。读此“戏作”,给人的心情却并不轻松。
小幹儿不“愚”也不“鲁”,“颀然颖异”,“未期观所好,蹁跹逐书史;摇头却梨栗,似识非分耻”。可叹的是生下才一岁就天亡了,几乎是《洗儿诗》墨迹才干,就接上了悼诗。“归来怀抱空,老泪如泻水”。“欲除苦海浪,先干爱河水”。取东坡这些诗句同《洗儿诗》连读,我们更有“可怜天下父母心”的感想。
褚人获《坚瓠集》载明人杨月湖和洗儿:“东坡但愿儿生蠢,只为聪明自占多。愧我生平愚且鲁,生儿那怕过东坡。”钱谦益也作过《反东坡洗儿诗》:“坡公养子怕聪明,我为痴呆误一生。还愿生儿覆且巧,钻天蓦地到公卿。“谦益是否痴呆不属于本文范围,至少他能理解坡诗的言外感慨。后来查慎行评《洗儿戏作》,也说“诗中有玩世疾俗之意”,应当说是中肯的评价。
只有纪昀觉得东坡这首小诗俚俗过了头,大不满意,提笔批道:“此种岂可入集!”殊不知生子自贺自嘲,本是一时兴致,原不必强求深雕细琢,郑重其事的。这首诗全篇未用典故(有人认为“无灾”句用长乐老冯道事,但字面不切),而东坡在同样题材的《贺陈述古弟章生子》及《虎儿》(贺子由生第三子)的诗篇中,则连连使事,简直使人要捧着典故辞典才能读完。其中前一首的“甚欲去为汤饼客,惟愁错写弄麞书”一联颇为人所乐道:汤饼是小儿生日宴会上烧煮的面食,唐玄宗要废立皇后,王皇后就曾用父亲为他换面做汤饼的故事来感悟他;生男旧称“弄璋”,不学无术的唐宰相李林甫却在贺书上错写为“弄麞”。东坡借此向陈章表示未能亲赴庆贺仪式的歉意,所以南宋魏庆之《诗人玉屑》赞为“用事流便”,然而全诗却未能有《洗儿戏作》那样的影响。
倒是一首亦庄亦谐的小词值得提出欣赏,这就是《减字木兰花·过吴兴李公择生子三日会客》:“惟熊佳梦,释氏老君曾抱送。壮气横秋,未满三朝已食牛。犀钱玉果,利市平分沾四座。多谢无功,此事如何到得侬!”李公择(常)是黄山谷的舅父,也是东坡的老友,弄璋之喜,东坡理所当然成了“汤饼客”,遂作此词报之。词的上片主要是化用杜甫《徐卿二子歌》“感应吉梦相追随,孔子释氏亲抱送”及“小儿五岁气食牛,满堂宾客皆回头”的诗句,这是必要而得体的颂扬。妙在下片在受惠“利市”(指汤饼宴上的喜钱喜果)之后,用上了一段贴切而风趣的典故。原来南唐时官中喝洗儿果,有大臣上谢表说:“猥蒙宠数,深愧无功。”国主批答道:“此事卿安得有功?”(见《漫叟诗诒》:《苕溪渔隐丛话》则谓是殷羡与晋元帝事)“多谢无功,此事如何到得依”。读来十分亲切有味。
提到“宫中赐洗儿果”,不妨补充一段宋代的史事,它恰发生在东坡逝世前后。哲宗晚年不喜孟后,利用道士造舆论,立婕妤刘氏为后,其中有个叫刘混康的茅山道士尤得刘后宠信。刘后册封才三个月,哲宗驾崩,新皇帝继位,即徽宗。徽宗想求子嗣,向刘混康请教,道士信手望前一指,说是京城东北地势稍高,有多男的吉兆。徽宗建了几间行宫在那里,说也凑巧,居然后宫接二连三生子,赐“洗儿果”,开“汤饼会”,一番番热闹繁忙自不必说。于是在此“宝地”上扩张规模,大建土木。只因这一建,有分教:五国城中,掳来帝子;两淮界上,争起刀兵。原来这就是祸国殃民的艮岳!
历史上统治者为私欲而侈建的工程,牵动国脉国本的不少,如秦始皇的阿房宫、西太后的颐和园等,艮岳也是这样的例子。从此宋王朝一蹶不振,隅处半壁,而宫中“洗儿”的结果(徽宗生了三十一个儿子),用后人一针见血的话说,不过徒然为女真国增添了户口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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