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杏庵

颇喜欢南宋词人蒋捷的《虞美人·听雨》——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年少时,在歌楼上听雨声,尽情狂欢乐。

中年时,在客船中听雨声,仿佛离群的孤雁,在西风中悲鸣。梦想着远离尘世、退隐江湖,过上隐居半隐居的日子。

晚年时,在僧庐内雨声,头发花白,世事沧桑,悲欢离合,已经无所谓有情无情。“一任点滴到天明”,一夜无眠,到天明。

蒋捷写出了人生的三个阶段。

年轻时,气盛,喜欢李白,他的诗歌有劲、率真、飘逸、充满“荷尔蒙”,比如《侠客行》中的诗句“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中年时,气壮,喜欢陶渊明,佩服他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气魄。郡遣督邮至县,吏白应束带见之,潜叹曰:“吾不能为五斗米折腰,拳拳事乡里小人邪!”

老年时,喜欢陶弘景(-),乐山爱水者,有闲逸、清高的文人情怀。陶弘景辞官远游,佛道双修,著述宏富,自号华阳隐居,人称“山中宰相”。从三十七岁起隐居句容茅山,至八十一岁逝世。他一生中多半是在茅山度过的。他采药、炼丹、行医、著书,行医不计酬金,且妙手回春,人们无不称赞、感恩,都尊称他为陶公。他不仅是著名道士、医药学家、炼丹家,更是著名的文学家、诗人,写有《寻山志》、《詔问上中何所有赋诗以答》、《答谢中书书》等名篇,且以他特殊的地位,对当时著名的文学家如沈约、任昉等有相当大的影响。

什么是隐士呢?顾名思义,“隐士”就是“隐”+“士”。换句话说,“隐士”的前提,你首先得是一个“士”,属于“士”这个阶层中的一员。张飞这样的粗人,藏到山里多少年,也不能叫“隐士”,充其量叫个“隐屠”,不为人知的杀猪匠。

陶渊明“在人境”结庐,俗世的应酬他其实也回避不掉的。当然,他也喜欢现实生活,但又想清静,于是他也提出疑问:“问君何能尔?”他自己回答说:“心远地自偏”。修行何必要到偏僻之地?只要“心远”,哪里都是偏僻之地。

陶弘景一生经历南宋、齐、梁三个朝代,齐武帝永明十年辞官归隐茅山,从此超然物外,过着遁世生活。陶弘景是天下一等人物,自小聪明过人,四五岁就用芦秆作笔在灰中习字,九岁开始熟读儒家经典,天文地理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和陶渊明“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不同的是,陶弘景读书务求甚解,偏要钻牛角尖,如果他感觉自己还有哪方面不通,就会羞愧,“读书万余卷,一事不知,以为深耻”。

同样是隐居,陶弘景和陶渊明不同。人间的富贵荣华,他应有尽有,只是不想再要。有过了,现在想舍弃。人生四大悲剧,“穷得没钱做坏事,熟得没法做情侣,饿得不知吃什么,困得就是睡不着”,和陶弘景没有一点关系。他只是想:生活要简约,如此而已。陶渊明的隐居是作了充分准备的,先挣点钱,做官十三年,积累一定的资本,然后回家,他是“归隐”,退出官场,回老家就地隐居,“结庐在人境”。他选择的是“在人境”,过边缘知识分子很普通的生活,而不是在深山老林过古怪的生活。

陶弘景是不会“在人境”结庐的,他不是“隐居”,不是“归隐”,而是“隐遁”,从人间逃到人迹罕至之处,有意避开“车马喧”,远离人世的浑浊和喧嚣,遗世独立,离群索居,不理会人间的种种俗务。最怕人家找到他,最怕各种麻烦,最烦俗人来打搅他。“竹林七贤”中的阮籍和嵇康都曾到深山里去寻访隐士,不是寻访陶渊明的“归隐”之士,而是寻访陶弘景这样的奇奇怪怪的老派隐士。

孔子在《论语》中把退隐或者逃避,分为四种:“贤者辟世,其次辟地,其次辟色,其次辟言”。如果说陶弘景的退隐属于“辟世”的话,那么,陶渊明的退隐则充其量属于辟地。

医生治不了自己的病,神算算不了自己的命。孔子的弟子子夏说:“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也许“天命”如此,我就是适合在老家,在老房子里发呆,我“委运”,我“任化”。就是说,命运怎么安排,那不是我关心的。既然是天命,既然无可奈何,不如干脆安之若命。什么叫自由?顺从天命,瞬间即可得到自由,用陶渊明的话来,就是“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他家遭火灾,他觉得这是“天命”,坦然接受,心情平静。而道家的一位重要人物葛洪,则拒绝接受“天命”,葛洪豪迈地说:“我命在我不在天”,他相信修炼的力量。

中年以后,陶渊明的身体出了问题,他不想死,他害怕死,但又没有钱请名医治病,于是就自己在那里折腾,“采菊东篱下,悠然望南山”。你真以为他很悠闲?错了,他正担忧呢。甚至想到死,“常恐大化尽”,甚至给孩子们写好了遗嘱(《与子俨等疏》),否则,他在那里故作悠闲地望“南山”干什么?“南山”是什么,就是想多活几年。“寿比南山”,这“南山”二字早已成了长寿的代名词,都不算什么比喻了,因为大家知道。他“采菊”干什么呢,其实就是当补药呗,他把菊花当成治疗自己疾病、延长寿命的补品。这玩艺究竟能不能治病、能不能让他“寿比南山”,只有天知道了。他选择顺从天命的安排,“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姑妄尝试之,所以,他才在“望南山”时尽量表现出“悠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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