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然只为一种茅草,一场战争说打就打了起来,这总让人听来感到很离奇,难以置信。然而这又确是一段发生在数千年前的历史事实。
鲁僖公四年(公元前年),已经身居春秋第一位霸主的齐桓公亲率诸侯八国联军,迅速击溃蔡国之后,随即杀气腾腾,挥师南下,攻打楚国,令楚国猝不及防。楚成王怎么也想不出齐国会突如其来大兵压境的原由,就派大臣屈完去向齐桓公讨个说法。管仲代表齐桓公答复屈完,我们齐国之所以讨伐你们楚国,是因为当年召康公曾授权我先君大公辅佐周室,只要不利于周室的安全,齐国就有权征伐不服周王的五侯九伯(五服之侯,九州之伯)。你们楚国已经多年没有进贡苞茅了,造成周王无法缩酒祭祀,齐国当然要发兵问罪。周昭王南征,死于汉水,至今原因不明,你们楚国一直没有给周王一个合理的解释,齐国自然要前来问个明白。屈完回答说,不贡苞茅确是我们君王的罪过,今后应当按例上贡;至于周昭王死于他乡,你们只能去问汉水河神了。
楚成王一心只想巩固南方霸权,一时无意与北方齐国争霸,一边据理反击,绵里藏针,一边服软示弱,答应复贡如初。齐桓公究竟还是理屈词穷,又顾忌楚国的军事实力,有些底气不足,在战事陷入胶着状态之时,不得不主动求和。一场惊心动魄极有可能殃及更多无辜的争霸战争终因相互的明智和妥协最后以召陵之盟而体面收场。
中国古代出兵征伐极为看重“礼”,讲究师出有名。“尔贡苞茅不入,王祭不共,无以缩酒”就是齐桓公率大军讨伐楚国的直接根由。这在今天看来确实有点“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小题大做的味道,但在那个礼仪盛行的年代,齐桓公的做法还算是冠冕堂皇地圆润了“礼”的面子。
这种与战争发生了纠葛的苞茅是生在南方的一种茅草,李时珍曾把茅分为香茅、白茅、菅茅、黄茅、芭茅数种,其中香茅就是苞茅,又叫菁茅、灵茅。然而苞茅可不是一种普通的茅草,比及一般的茅草,它要纤细一些,叶有毛刺,尤其是背上长有三脊,芳香浓郁,堪称是古代王室贵族祭祀滤酒极为难得的异草。
史书记载苞茅很多很杂,《尚书·禹贡》说荆州任土作贡就有“包匦菁茅”。《礼记·郊特牲》提到“缩酌用茅”。《徵苞茅赋》云:“猗彼菁茅挺生不杂,缩醪醴以致洁,与清明而相合。”丘光庭《兼明书》说:“三脊之茅,诸土不生,故楚人特贡之也。”由此可见,苞茅很早就是楚地极具地方特色且经久不衰的专贡,甚至曾经出现过“一草难求”的奇闻异事。
封禅泰山是中国古代帝王最为看重的一件盛事。大宋大中祥符元年(年),宋真宗精心策划了一场浩浩荡荡的泰山封禅——这是中国历史上最后一次泰山封禅,其意就是想利用泰山封禅来达到“镇服四海,夸示外国”,以洗涤澶渊之盟耻辱的目的。宋真宗离开京城时,特配了小驾仪仗,人数多达两千多人,这还不包括皇帝的随从、各地官员绅士,也不包括国内各少数民族的使者和周边国家的使臣。规模之宏大,威仪之雄壮,远超秦汉封禅泰山,与唐玄宗华丽封禅不相伯仲。有意思的是,这次封禅宋廷特意派出了钦差到荆湖路拔采苞茅,结果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竟然落空无功而还。“宋祥符中,封祀泰山,遣使求之不得。”(元王儒真《楚贡亭记》)事情一码归一码,下溪州刺史彭儒猛并没有因为誓下州无苞茅可贡不如朝廷所愿而难为情,依旧率领溪峒首领等大队人马参加了这次封禅。
从这件事可以看出,苞茅已经成为古代帝王祭祀缩酒的常用必备之物,但不知何故,野生的苞茅却越来越稀缺,已经很难满足历代朝廷的用度,还得依靠人工种植以备不时之需。王儒真《楚贡亭记》和《菁茅赋》对这种现象有过很清晰的记述。元朝时,沅江一个八十多岁的乡民王皓因能辨别苞茅而得到了官府嘉奖,擢升为岳州助教。为保证苞茅足额进贡,沅江一带在王皓的引导下开始大量栽种培植,“每春始官督工栽之,及夏遣使督采三千茎,濯以江汉,曝以秋阳,金绣龙凤,赭黄罗袱,虔恪包匦,设香案拜送,委官进之于京,以为缩酒用。”
按理说,祭祀滤酒去渣,可用之器应该不止苞茅一物,但帝王偏偏钟情于苞茅,非苞茅不入,王祭不共,这其中自有一番深层缘故。《周礼·春官》说得很具体:“男巫掌望祀、望衍、授号,旁招以茅。冬堂赠,无方无算;春招弭,以除疾病。”历来祭祀神灵、山川的时候,祭案中间放上贡品,四方用茅草招呼,请来百神享受,可以除去疾病。《周易·大过卦》也直言不讳:“藉用白茅,无咎。”用白茅铺地,是平安吉祥的象征,可以逢凶化吉。苞茅具有通灵招神的功能,祭祀的时候,苞茅可以实现人与神的沟通,显示神的高深超灵,这不正好成为帝王术“神道设教”无所不能的法器吗?
苞茅“著乎神禹之贡”,而《禹贡》并未道出苞茅生长的详实之地。方今越来越多的人可能懂得苞茅只生楚地,根生山谷田野,六月采根,但楚地究竟何处滋生苞茅恐怕还是鲜为人知。《楚贡亭记》说苞茅生于湖南沅江,有的说苞茅盛产于荆山山麓南漳、保康、谷城一带,也有史称苞茅原产于湘西麻阳的苞茅山。不能不说这些地方同属楚地都有滋长苞茅的可能,不能不说如今大家对苞茅的文化意义有了更深的理解和更多的期待。不过,我倒觉得历史对湘西出苞茅的记忆更具连续性,更有故事性,更耐人寻味。
魏王泰《括地志》:“辰州卢溪县西南三百五十里有苞茅山。”
《元和郡县图志》:“苞茅山,产茅,有刺而三脊,在县西南三百五十里。”
《史记正义》:“山漈出苞茅,有刺而脊,因名苞茅山。”
南宋《溪蛮丛笑》:“三脊茅,麻阳苞茅山茅,生三脊。孟康曰‘灵茅’,杨雄曰‘璚茅’,皆三脊也。齐桓公责楚‘苞茅不入’者即此。”
明万历《辰州府志》:“苞茅山在县(麻阳)东九十里,上有三脊,可以缩酒,即古贡之茅。”
清同治《麻阳县志》:“苞茅山在县(麻阳)东九十里茅坪村,上有三脊茅,可以缩酒,寰宇记即古人贡之茅,今亡。苞茅遗迹,八景最著。”
这些史载把苞茅的具体产地都异常一致地指向了麻阳,而且都很明确地提出了苞茅山。湘西自古就属于楚国舆地,麻阳苞茅山是楚贡苞茅的主产地自在情理之中。既然苞茅长在麻阳苞茅山上,那苞茅山又究竟在麻阳何地呢?
揣着这个悬疑,我沿着辰水,在麻阳、辰溪、泸溪一带不知踏访了多少回。最后好不容易在距麻阳县城30多公里的辰水边大溪桥村的一座山上找到一些眉目。这座山现叫景盆山,山不高,海拔只有米,山下便是碧波粼粼的辰水(也叫锦江),漫山遍野都是葱茏开满小白花的橘树,阵阵清香扑鼻。山顶有一座尼姑庵,名为宝茅庵,庵里长住一位尼僧和几名居士,据尼僧说,宝茅庵就是因此山盛产苞茅而得名,古庵历史悠远,久负盛名,至少建于唐朝,庵的一角至今还保存着一块唐代石匾,上刻“锦江文峰”四个大字,看上去确实有一些年份,不由得人不信。慈庵所处地形奇特,规模不大却很精致,面向溶溶辰水,庵前古池古泉相连,山水相偎,水天一色,相得益彰。康熙年间一位麻阳知县曾即景赋诗:“东有云山入望雄,苞茅生在此山中。形分三脊殊群品,地产灵根属化工。”以眼前所见的古庵风貌、山水灵气、文人墨迹和当地的民间传说来看,景盆山应该就是史载凿凿的苞茅山了。
宝茅庵的尼僧居士自食其力,绛衣素袍,吃斋念佛,日子过得悠闲自在,淡雅精致,如同这座精致的古庵,多少令人有点欣羡。当我向她们打听什么是苞茅的时候,她们无不惋惜地说,前些年山上一些角落里还可以瞧见几根苞茅,现在附近一山山的都是新开发的柑橘,再也无从看见苞茅的踪迹,兴许到与贵州交界的荒地还能碰见一些。
现今的苞茅山上确实再也看不见苞茅了,这对慕名而来的寻访者来说,可能有点遗憾;但我以为此山有无苞茅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面前的苞茅山是真切的,苞茅的故事是真实的,历史进程中的湘西文化和楚文化的相互濡融以及楚文化对中华文明的影响都是明晰且深远的,我们应该从中懂得一些渊源和获得一些启示。
翟非简介
翟非,本名翟辉,男,土家族。中南民族大学历史系毕业,湖南农业大学农业推广硕士。湖南湘西人。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湘西州土家族文化研究会理事。现任湘西州公共资源交易中心党组书记、主任,湘西州文联副主席。迄今已在《中国作家》《文艺报》《湖南散文》等刊物发表文章多万字。已出版作品散文集《山水湘西》《土司的峥嵘》、土司专著《湘西土司稽古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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